元嫡长孙女(六月二十六)(1/1)

元嫡长孙女(六月二十六)

撤掉杯盘,铺上红纸,摆上笔墨,李贵林当众书写婚书。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

赤绳早系,白首永偕,

花好月圆,欣燕尔之,

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

谨订此约!

男:

女:

媒:

证:

**年**月**日李贵林书”

如此一式四份——一份焚烧敬告天地,一份交谢尚带回,一份交官府留档,一份给李满囤自存。

写好婚书,谢尚接过李贵林放下的笔于“男”旁边的空白签上“雉水谢氏长房元嫡长孙 谢尚”字样以及他自己的生辰,然后又按了指印。

谢尚家学渊源,自幼得谢老太爷精心教养,当下几个字写得真是如行云流水,潇洒天成——即便落在李满囤这个完全不通书法的大老粗眼里也以为谢尚这几个横不平竖不直的字样子比旁边李贵林个个工整如样的字好看,厉害。

俗话说“字如其人”,谢尚字写得人,人样子也好看,堪配他家红枣——李满囤满意得笑咧了嘴。

等谢尚写好四份婚书,李满囤跟着拿笔在“女”旁写上“高庄村李氏三房元嫡长孙女李氏”和红枣的生辰八字,然后又在“证”旁添了自己的名字“高庄村李氏三房元嫡长子李满囤”和生辰。

为了今天这两个签名,过去几天,李满囤没少练习,故而当下李满囤两处签名都写出了李满囤的最高水平,对此李满囤也是极为满意。

放下笔,李满囤自己先按了手印,然后便让张乙和陆虎送了婚书到主院让红枣按手印。

自从知道谢家的聘礼有过万的银子之后,主院里的女人立就集体失了声——即便刚吃蛋茶时礼节性的推让也都是靠眼神和微笑完成。

在座的几房人中,除了最富的族长家有过千的资财外,其他人家,比如第二富的李高地的家资,即便把茅坑里的粪缸都折价算了,只怕也没有五百两。

故此在所有人眼见今年山头的枸杞长势比去岁好,为了家庭一年将能多收入三五吊钱而欢欣鼓舞的时候,突然发现同族人李满囤就因为会生养女儿,结果却一下子便发了一笔比她们全家人忙碌一辈子都忙碌不来的横财——这一份心塞,尤以于氏、郭氏这种自谓会生儿子故而先前日常嘲讽李满囤夫妻德行不够生不出儿子的人为最。

红枣自己心里高兴,压根就不在乎周围人的沉默——红眼病、柠檬精,她自己也是常犯常做。

所以,理解着呢!

红枣按照张乙的指点拿左手拇指沾了印泥后便看婚书找按的位置。

第一次看到这世的婚书,而且还是自己的婚书,红枣颇觉新鲜。她打开头“从兹缔结良缘”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细看,李桃花一旁见状也凑过来一起看。

因这几天李桃花有看李满囤练字,故而对于“高庄村李氏三房元嫡长孙女李氏”几个字竟是认识的,当下找到,不觉高兴说道:“红枣,这一排几个字是不是就是你的名字?你的手印就按在这个‘长孙女李氏’中间的空白处!”

红枣笑着点点头,抬手正要按,不想却被李玉凤拦住。

“等等,红枣,”李玉凤拉住红枣的左手道:“咱爷的长孙女不是我吗?”

“这,这是我的婚书?”

红枣……

李桃花一听立就怒了。她一把扯下李玉凤抓在红枣手腕的手,狠狠摔下,紧接着就张口骂道:“这李家三房的元嫡长孙女是谁,一个个心里都没点*数吗?什么阿猫阿狗也敢跑来争?”

“这孩子不懂事,大人平时也不知道教的吗?”

“这是欺负我哥嫂好性呢,还是真当我陈家没人了?”

……

李桃花劈里啪啦地一顿发作,堂屋里的众人鸦雀无声地听着,谁也不能出声。

刚李玉凤的行为着实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谁也没想到李玉凤会跑去跟红枣争婚——谢李两家的这件婚事,人谢大爷打头里订的人就是红枣,其间压根就没李玉凤一点事。

没事偏却跑去抢亲,她还能更不要脸吗?

今儿李玉凤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往后她们李家的姑娘可还怎么嫁人呦!

所有人都是头回遇到这种事,等反应过来,指责的目光便立刻就转向了郭氏——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这女孩儿的教导,素来是当娘的责任。

其实,众人心里知道这事的根源还在于氏身上。不过于氏辈分大,她们做小辈的得守为“尊者讳”的礼,不好指责。

郭氏为李玉凤的自说自话也是气得一脸紫胀。当她看到李玉凤在闯了这么大的祸后犹自不服地念叨:“长孙女是我,我才是长孙女!”后,不觉气急,当即走过去抬手照脸抽了一巴掌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给我过来!”

不由分说,郭氏把李玉凤扯去了东厢房。

至此,陆氏方才走过来和红枣笑道:“红枣,好孩子,快给婚书按了手印送到前头去吧,可别叫你爹再等着!”

然后又抚慰李桃花道:“消消气,桃花。玉凤有她娘教训去了。今儿是红枣的好日子,没得为了她坏了大家的心情。”

如此,李桃花方才罢了。

拿回婚书,洪媒婆跟着也签了名字按了手印。

作为红枣的祖父,李高地也要在婚书上签名。

李高地走到桌前,看到“元嫡长孙女”几个字时,眼角也是不自觉地抽了两下,然后方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个人意愿而言,李高地是极愿意把自己名字写好看的——俗话说“人如其名”嘛!

但现实里,平常疏于书写的李高地握住毛笔的手却因为笔头柔软使不上力力,故而咬牙写的“高庄村李氏三房李高地”几个字便因为笔画粗细不一、字形东倒西歪,成了帖子上最不工整的几个字——连洪媒婆这个女流都不如。

放下笔,李高地蓦然觉得脸红。他强做镇定地按了手印,然后便似逃一样地逃回了自己的座位。

李丰收作为李氏一族的族长最后签字。因为日常的帮族人处理文书,李丰收对于自己的名字倒是写得得心应手,比李满囤这种针对性练习过的字看着还要老道圆滑。

不过,李丰收看到李满囤的字倒是吃了一惊,心说:什么时候,满囤的字也写得这般好了?

婚书写成,谢尚和李满囤又上前各自检查。

看到李高地签的那坨墨点,谢尚嫌弃地撇了撇嘴,心说:早知如此,还不如由他岳父帮着签名,红枣祖父只要按手印来得齐整呢!

李满囤看到他爹的字心里也是庆幸——幸好请了全喜娘来家讲过一回小定准备,不然今儿他就要跟他爹一起丢人了!

趁着等墨迹风干的时间李满囤又从怀里掏出四份红贴出来和众人笑道:“红枣的嫁妆单子我也准备好了。贵林,你来帮我念给大家听听,我也好请在座的各位帮我做个见证!”

李满囤的话着实出乎了李氏族人的意料。

高庄村人定亲和成亲一般差了六七年,故而小定时女方都只回婚书,不回嫁妆单子——嫁妆都还没置呢!

不过看到对面的谢家人,李氏族人都尽量地收敛了脸上的异色——说不定是城里的风俗呢?李家族人心想:比如今儿来的吹打,先前村里谁家小定时请过?

谢家也都是娃娃亲,放小定也是只拿婚书。

与李氏族人一样,谢家人,包括谢尚在内都以为这是高庄村的风俗——跟刚吃过的蛋茶一样,是此地的民俗。

于是谢家人也个个装出了早知如此的样子来。

如此两家人默契地认可了小定礼加念嫁妆单子的这个反常程序,转即便开始猜想这嫁妆单子的内容。

思及嫁妆,李丰收忆起先前李满囤的话,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满囤,李丰收心说:不会真的把聘礼全还回去吧?两个庄子呢!

李丰收下意识地看向已走到人前的儿子——说话已经来不及了。

不会的,不会的,李丰收自我安慰道:贵林一向是个稳重的孩子,他会劝着满囤的!

李高地则习惯性地凑到他哥李春山面前,小声问道:“哥,你说满囤真会把嫁妆都还回去吗?”

“不好说,”李春山摇头道:“不过,弟啊,老哥我得嘱咐你一句,一会儿不管嫁妆里有啥,你可千万都别出声!”

“哥?”李高地的嗓音都变了:“你的意思是?”

“十之八九吧,”李春山叹气道:“满囤多少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既然当着谢家来人的面念嫁妆,可见他给红枣的这份嫁妆比刚刚地聘礼也不差多少。”

“他,他怎么能?”李高地气得胸膛高低起伏。

“怎么不能?”李春山反问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满囤是红枣的爹,红枣的婚事,可不就该他做主吗?”

李高地……

对于红枣的嫁妆,谢尚其实有他自己的想法。

来过几趟,谢尚也知道红枣娘家穷

得很——目测,比他奶娘家还穷!

先谢尚因早年去过他奶娘家一回,然后觉得他奶娘家穷,所以才对他奶娘昧他的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致几年工夫被他奶娘昧了有千两。

对于这件事,谢尚开始虽然有些气,但隔天便想开了——即便他奶娘不贪他银子,谢尚想:那么他荣养她一辈子,以一年五十两,三十年计,也得花费一千多的银子。

现他奶娘既然自己从他这儿提前拿走了今后三十年的钱,那这钱他也不要了,就当偿还养恩了——今后他只当她死了好了!

谢尚对于他奶娘尚且如此,对于岳父李满囤出手自是更加大方。

他岳父这么穷还帮他把老婆养大,谢尚如此想:即便聘礼多要点也是当的。所以,这嫁妆只要还一半回来,他就不予计较——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红枣既嫁了他,以后有他养,嫁妆多少都用不上。

不过,要是李满囤给的嫁妆不到一半,谢尚冷漠地想:让他今后难做,那除了迎娶那日,他往后也不会再来了!

看到谢尚难得安静地坐在桌边想心思,谢允青、谢允怡交换了一下眼色,心照不宣地笑了——谢尚的岳家,一看就穷的很,比如今天这样的日子,他岳父老泰山竟然穿了一身布袍,简直比他们家体面的奴仆还不如。

所以,谢尚这个穿布袍的老丈人能给他媳妇几两嫁妆?别是几匹布就打发了吧!

不过这样也好,往后他们就不必再担心谢尚的庄户媳妇将来压他们媳妇一头了。

吹打班子的头目还是第一回遇到小定礼念嫁妆单子的情况——往常只出嫁前晒嫁妆的时候才念嫁妆单子,那时他们吹打《搬嫁妆》就行了,但今日并不是搬嫁妆的日子,所以这《搬嫁妆》曲子便就不能用。

时间紧迫,吹打头目来不及多想就低声道:“吹《招财进宝》!”

“啥?”

闻言吹打里的其他人都惊了——《招财进宝》这个曲子可是铺子开业时候吹的,现在吹合适?

“咱们是谢家请的,”班头深谋远虑道:“代表男方,现女方念嫁妆,对于男方可不就是招财进宝吗?”

听着好有道理啊!吹打们相互看了一眼,然后便一起奏起了《招财进宝》……

曲子一响,周旺脸上的汗立就下来了——新少奶奶念嫁妆,结果自己请来的吹打却吹《招财进宝》,这是要他的命啊!

下意识地周旺看向谢福,却见谢福如常站着,并没出面阻止。

周旺又看向谢尚,谢尚正一手托颐地倚在桌边,面色如此。周旺再看其他房少爷,其中也并没有人脸色有异。

难不成,周旺想:尚哥儿和各房少爷以及福管家都不知道这个曲子?

哎,别说,还真有可能——毕竟少爷们的日常不是看书就是写字,如何能知道市面上铺子开业的曲子?

不放心的又看向李氏族人,结果看到李氏族人的目光都在前方的李贵林身上,并没有人留意吹打。

在座几十人,周旺擦擦额角的冷汗,心说:竟无一人识得此曲,这可真是神佛保佑——一想到神佛,周旺立刻合掌向天发誓:满天的神佛啊,信男周旺若得神佛护佑平安度过此,往后初一十五一定吃斋念佛!

生平头一回在吹打声里念文书,李贵林着实清了好一会儿嗓子,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然后开始念道:“

高庄村李氏三房元嫡长孙女李氏嫁妆如下:

田庄:两个。其中田庄一:青庄,位于……,有水田……,旱田……,林地……,田庄二:梓庄,……”

开门见山,李满囤干脆地让李贵林把最具分量的田庄写在了红枣嫁妆单子的第一条。

“啥?”喜棚内的人闻言一惊,但转即似油锅里溅了水一样沸腾起来。

“乖乖隆的咚!”李满园最先击掌惊叹道:“红枣这嫁妆值老钱了!”

听到红枣的名字,谢尚下意识地瞪了李满园一眼,心中抱怨:他媳妇的三叔真是太不讲究了,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他媳妇的闺名。

谢尚心里正抱怨着呢,不想李贵银又高声附和道:“是啊,满园叔。红枣一下子有了这一千多亩地,往后她是不是就要到南城和西城做里甲,甚至里正去了?”

于是谢尚又瞪李贵银,心说他媳妇的这位族兄更是口无遮拦,竟然说他媳妇要去做里甲——他这都是咋想的?

“傻小子!”李满园笑骂道:“自古这里甲里正都是男人做。谁听说过女人能做官的?”

“好像是啊!”李贵银后知后觉地拍了自己脑袋……

闻言谢尚刚松一口气,却又听李贵银问道:“满园叔,红枣妹妹如果不做官,那她这么多地的官,是不是就给她女婿做了?”

“如此,便是谢少爷要做里正了?”

谢尚……

谢尚觉得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丢脸过——他家世代官宦,他将来可是要走科举正道的,怎么可能去做不入流的里甲里正?

谢尚觉得他一准地得给他家这回同来的所谓兄弟给笑死了。不想左右瞟瞟,却见平素最喜跟他较劲的谢允青、谢允怡两个人脸色难看,并无笑意——谢尚见状微微一愣,转即想起刚他媳妇嫁妆单子的第一条,禁不住忽地笑了出来。

他岳父虽然穷,谢尚暗想:但人品却是一流——说话算话,无意间竟帮他压了谢允青、谢允怡和他们的媳妇一头。

先谢允青小定时给他岳家下得聘礼是三千两,如此按照常理推算将来他媳妇进门的嫁妆不会超过六千两。

而他媳妇红枣将带进门的嫁妆里只两个庄子就价值七千两——他媳妇有这份嫁妆撑腰,宗妇的位置一定能坐得稳稳的!

他爹给他挑的这个岳家,人品真是极好的!

李满园和李贵银一唱一和说得热闹,李丰收则看着前方的儿子犹自不敢相信,喃喃道:“两个庄子,竟都还回去了?”

李高地也是失魂落魄地跟他哥李春山倾诉:“哥,满囤他真把庄子还回去了!”

李春山叹了口气,并没有说话。

李满仓垂着头,心情有些沮丧——他都已经想好了,到底要借多少钱了?不想却是空欢喜一场。

李贵雨默默地看着他大伯李满囤,觉得他没有见地——只要留下一个庄子,他一准就是他们高庄村最大的地主了!

而且下回村里轮换里正,也一准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