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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一柏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叶广言说的是什么事, 当初在张老爷子手术室门口,他确实见过叶广言,也确实是故意没有摘下口罩相认。

那时候他才刚到这个时代没多?久, 心里琢磨不定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位名义?上的父亲, 再加上他向?来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才一拖拖到了现在。

此时被叶广言当面指出来, 叶一柏面上多?少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色, 但叶医生到底不是原主小少爷,对于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并没有敬畏之心,他微微低头?, 保持了沉默。

张素娥和叶娴倒是从来没听叶一柏提起这一遭了,明显也有些惊讶。

大?堂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好?了好?了,这大?好?日子的说这个事干吗,你这个当爹的,还能跟儿子计较他没跟你打招呼的事, 这么小的事也值得你记挂到现在,行了,娴儿, 你带你阿妈回香耕园休息吧,里面都?重新整理过了, 东西都?是新的, 哎, 你们的行李呢?”老太太看着张素娥和叶娴甚至叶一柏都?是两手空空的,狐疑地皱起了眉头?。

在上海漂泊那么久, 哪有可能一点行李都?没有,联想起昨天徐侃回来禀告时欲言又止的话,老太太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行李放在酒店了, 我比较忙,而且可能时常有人进出,不方便?。”叶一柏道。

叶一柏说的是实话,但听在叶广言耳朵里就感觉刺耳起来,“忙?进出人多??现在洋人医院都?放假呢,你能有什么事?胜而不骄败而不馁,你是觉得你现在有点名气?很了不起嘛?嫌叶家?庙小容不下你了?”

叶广言本就对这个儿子的观感很复杂,叶一柏是在他懊恼和悔恨中诞生的,这个孩子的存在意味着他在和杨素新这段感情中的背叛,但囿于老一辈思想的影响,他又讨厌不起来自己?的儿子,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下,在叶兆麟出生前,他对叶一柏一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严父姿态,这一姿态也被他沿用到了现在与叶一柏的对话中。

叶医生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了无奈的神?色,他明明说的是实话。

对于叶家?的态度,他和叶娴在上海就已经?有了默契,叶家?确实抚养过他们,在他们小时候给予了庇护,但是同样在叶家?,他们受到的伤害也不小,叶家?和叶广言的不负责任,几乎毁了张素娥的一生,使得叶娴整个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都?处在压抑和痛苦中,就连原主小少爷都?在也因?为扭曲的环境,迫切想要得到认可的心而走上了绝路。

如果不是叶医生的出现,张素娥和叶娴会沿着她们原有的命运的轨迹,被仇恨控制,走上为了报复不惜一切,最终跳下黄浦江的悲惨命运。

叶娴还没有经?历过后面悲惨的一切,因?此心态平和得多?,她没有报复叶家?的想法,“叶家?有叶芳一个女儿就够了,我就不去和她抢叶家?大?小姐的名头?了,名不正言不顺,只会徒惹人笑话。有你和阿妈就很好?了。”

而张素娥显然?还对叶家?和叶广言抱有希望,但是随着眼界的逐渐打开,以及和儿女感情的升温,张素娥对于叶家?和叶太太这个位置的执念已然?没有以前那么深了,只是这么多?年的青春和感情让她一时还放不下。

“柏儿他确实有事,而且我们住在叶家?也不是很方便?,我和柏儿都?大?了,能过自己?的生活了,阿妈我们也会照顾好?,就不打扰父亲您和杨姨的生活了,如果你们觉得需要,逢年过节我们会过来的,如果有什么事,您和奶奶也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们。”

叶娴知道叶一柏今天会找时间和叶广言私下谈话,希望双方能达成默契,保持面上的和谐,但是她就是看不惯叶广言在自家?弟弟面前那副居高临下的严父姿态。

什么父亲,你当过几天父亲,他们在上海一家?一家?找便?宜的出租房的时候,他在哪?当张素娥咬着牙给别人去洗衣服被发现后,柏儿哭着闹着不要去上学的时候他在哪,当她梗着脖子上台,几乎是屈辱性地接受着台下打量的眼光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居高临下的严父,他不配。

叶娴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面色大?变,叶老太太捂着胸口不可置信地看向?孙女,叶广言本就不好?看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而杨素新的神?情就变得有些复杂,有高兴但同样有隐隐的不为人知的羡慕。

她在叶娴身上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那么爱憎分?明,那么意气?风发,不像现在,杨素新看了看自己?戴着翡翠手镯,曾经?因?练字都?留下来的老茧都?快消失的手,脸上的笑容隐隐带上了自嘲的意思,她这算赢了吗?

“叶娴!你这是什么意思?”叶广言怒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互相尊重,各自安好?。”叶娴道。

说得倒好?听,换句话说不就是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好?啊,好?啊,一个个都?翅膀硬了,忤逆不孝。

叶广言胸膛不断起伏着,叶娴的话让他怒不可遏,“互相尊重,各自安好?,你去舞厅唱歌,在那种?下九流的地方抛头?露面就叫做安好?了,叶娴,你以为我不说是我不知道嘛!我是给你留点面子!如果不是我拦着,杭城的报纸铺天盖地就是我叶广言的女儿自甘堕落去当歌女的新闻了!”

叶家?的下人们已经?识趣地退了出去,这种?事情不是他们能听的,但是退出去前落在叶娴身上或打量或鄙夷的眼神?,叶娴却感受得清楚

好?似第一次上台时的那种?屈辱感,还有失望、愤怒、伤心,她虽看起来刚强,心却是最柔软不过,所以张素娥对她再严苛再不好?,她除了嘴上针锋相对,从来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哪怕是今天这一番话,如果叶广言肯放低姿态,软和点说话,叶一柏还真没把握叶娴能不能坚持自己?的态度,然?而叶广言的这番话却把两边表面上和平的面纱。

叶娴表情僵硬,叶一柏已经?能感受到她宽大?的棉衣下微微颤抖的身体。

叶一柏的神?情严肃了起来,他上前将叶娴挡在身后,他拉了拉叶娴的手臂,叶娴抿着嘴挣脱了他。

叶一柏再次握住叶娴的手臂,随即抬头?看向?了叶广言,“我姐姐是华国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女演员之一,这是整个上海滩公?认的,她很优秀。至于你所谓的自甘堕落去当歌女,是因?为我们初到上海,生活窘迫,若不是姐姐站出来支撑起这个家?,别说上学,我大?概连圣约翰的大?门都?迈步进去,她不是自甘堕落,是勇于担当。”

他看向?叶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来,“我很感激她。”

如果说叶广言的话让叶娴伤了心她还能强忍着,但是叶一柏这番诚恳而真挚的话却让叶娴真真红了眼,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臭小子,就会讨好?人。”她说着再次挺直了背脊,她有阿妈和弟弟就够了,父亲她以前就没怎么有过,以后也不需要。

一股子说不出的羞恼感直冲叶广言的心头?,生活窘迫,迫不得已,这字字句句可不就在指责他。

“互相尊重,各自安好?,你也是这么想的?”叶广言紧紧盯着叶一柏的眼睛。

叶一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回望他,“这对我们大?家?都?好?。”

“好?好?好?。”叶广言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妾生之子,不孝不悌!”

“你他娘的妾生之子,老娘什么时候成你的妾了,你这个老匹夫好?不要脸!”一个尖锐的女声忽然?在厅堂里响起。

一直安静地当布景板的张素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她一改刚刚的沉默和温和,跳起来就像只被激怒的母鸡。

“正好?老太太也在,我今天就把事情给你掰扯清楚了,老娘是没跟你扯证,也没有婚礼,但是当年你娘到我家?的时候也是请过媒婆下过聘的,是,是我蠢,是我贪心,答应了你娘生了儿子再入族谱,成了不妻不妾的存在,在你娶了杨素新之后还抱着你们可能守信的想法,想要生一个儿子出来。

老娘我认栽,但是我也不亏,我儿子女儿都?多?优秀啊,什么妾生之子,不孝不悌,少给你自己?脸上贴金,我张素娥早年丧夫,自食其力。哦,我忘了告诉你们,你们想柏儿去外事处是吧,柏儿没去,但是我去了,我现在是上海外事处的正式员工,年后说不定就升组长了,你们以后见到我说不定还要叫我一声长官。”

说到这里,张素娥下巴扬起目光扫过呆愣的叶老太太,不敢置信的叶广言和神?情有些茫然?的杨素新,“坐井观天,只能看到井口那么大?的世界,我倒是要谢谢你们,至少给我睁眼看世界的机会,现在我儿子是享誉世界的大?医生,外国人都?上赶着采访他的那种?,我女儿是人人追捧的大?明星,每次出门那后面跟着的人都?能绕杭城半圈了,还有我女婿,上海警事局的裴大?处长裴泽弼知道伐了,哎呀,不是一个圈子的,你们可能不知道,苏正阳的老领导。”

若论起损人的功底,张素娥可从来都?没怕过谁,这一大?串话说完,张素娥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只感觉浑身一阵清爽,似乎这么多?年压在她身上的那座大?山随着她这么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就烟消云散了似的。

原来也就只是这样啊,张素娥脑海里闪过这么一句话,“你们两个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等着人家?赶我们走啊?”她睨了叶一柏和叶娴一眼。

叶一柏和叶娴愣愣地应了一声,两人几乎是傻乎乎地下意识地跟上了张素娥,就像两只跟着母鸡的小鸡。

“你现在在外事处上班?”忽然?,另一个女声响起。

张素娥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去,是杨素新。

两个斗了半辈子的女人四目相对,张素娥笑了,“对,管点后勤,我识字不多?,能做的事不多?,不过我在认真学,现在一般报纸文件都?看得懂了。”

杨素新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羡慕来,她看着张素娥,认真道:“真好?。”

张素娥闻言,如同大?夏天喝了一杯冰水,简直就是浑身舒畅,杨素新的认同居然?比刚刚她大?骂叶广言的感觉还舒服,张素娥下巴微抬,学着单位里那些个有文化的同事的模样,用同情的目光看了杨素新一眼,“当年杭城第一个女大?学生,可惜了。”

说完,带着叶一柏和叶娴头?也不回地向?叶府门口走去。

“阿妈,你说什么女婿嘛,他们会误会的!你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

“哎呀,这有什么的,那我怎么说,儿婿啊?这不都?一样嘛,一个女婿半个儿,我儿子都?舍出去了,还不带让我借他的名字耍耍威风啊。”

“那不是这么耍的啊。”

叶娴和张素娥的说话声逐渐远去,叶家?大?堂里一片安静,老太太捂着胸口,闭了闭眼,“冤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