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红旗把帽子摘下来别在肩章下面,望着远方,轻淡地笑了下:“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可值得佩服的。”

“起初我也这么想,可来了一看,也觉得你小子有点儿本事。”在叶红旗面前,程勉总有本事把自己的佩服说得不像是在恭维,“只是有时候,我觉得你脑子还是太轴,就拿卓然来说,我就想知道,你还准备耽误人家姑娘几年?”

叶红旗似是真正地在思考了下这个问题,因为他的表情有些茫然。

“说实话程勉,我觉得自己挺混的。有时候我觉得根本配不上卓然,可要是让我放手,我做不到。四年了,任谁都该有个交代,无数次话都到嘴边了,可我又生生把它咽了回去。我不敢,是真的不敢说。”

“怕什么?”

“怕什么?”叶红旗喃喃地重复这句话,“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怕死。”

程勉没说话,只是微微低叹一声。

叶红旗突然笑了,笑容很是漂亮:“倒也不是真的怕死,只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这是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自建队以来,队里前后已经有四人长眠于此。每年都有死亡名额,没有奖章、没有荣誉,没有什么烈士头衔,有的不过只是一份事故报告。说实话,这种死法,还真比不上来场战争,血染长空来的好。所以说没什么值得佩服的,这份儿工作不难做,只是有些吃力不讨好罢了。我呢,与其说是一个人人敬仰的英雄,倒不如说是一个傻子,谁让咱心眼实呢。”

程勉唇角弯了弯,像是在笑。

“也只有傻子能干稳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于你,于我,都是。”他放慢声音说,“可你想过没有,你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总有离开的时候。”

“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多高尚的一个人,不可能在这地方守到死。我来的那一天就知道肯定会有走的那一天,可是,不是现在。”突然提到离开,叶红旗的眼神有了一丝留恋,“我来之前,每年发射队招不齐人,不是谁都愿意做傻子。经过这四年,情况终于好了一些,不过也只是一些。所以我现在还不能走。”

“真当你是万金油,搁哪儿都管用?”

“不是管用不管用的问题,我就是怕扔下这摊子就走了,往后自己心里惦记,求个心安吧。上面领导也给我面子,说句不是大话的大话,这地方不是谁都镇得住。”

程勉又叹了口气。

听叶红旗说这么多,他算是明白了。也正是因为明白了,所以他才叹气。

叶红旗现在正面临一个两难的境地。不离开这里,他就不敢跟卓然在一起,因为他不敢冒着牺牲的危险去给她交代。可若是离开,他心里仍会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两者相较,他选择后者。

“好好跟卓然谈谈,她会理解你。但如果你不敢开口,那我劝你尽早放手,不要再耽误她。”

“之前四年有一大半时间我都冷着她,实际上是不敢联系她。可现在——” 叶红旗笑了,苦笑,“二十七岁,快三十了,正常男人,谁不想要个姑娘?所以我说自己混,太他妈自私了。”

程勉看着他,一下子有了一种噎住的感觉。这种犹豫、挣扎,他太过熟悉了,正因为熟悉,所以他没法儿再说出“旁观者清”的话来。两个男人同时沉默了下来,任由沙漠的风,呼呼地刮着,经久不绝。

这天晚上,大约是各怀心事,整个营区都安静了许多。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炊事班班长一大早就做好了全队战士的饭。早饭迅速有序且安静地进行着,补充完热量,战士们一天的训练又开始了。号声响起的同时,一辆越野车停在了招待所的门前。

程勉、何筱、丁小巍正等在那里。叶红旗下车,探头向他们身后张望了下,结果被程勉用手支着他头顶把他脑袋转了回来。

“别看了,还没出来。”

叶红旗有点儿不甘心,又看了一眼,结果笑了。众人顺着他视线一看,看见卓然正慢悠悠地拉着行李向他们走来。再回头一看,叶红旗早没影了,上前紧赶着帮人提行李了。

卓然看着这个突然蹦到自己面前的人,有点不太想搭理。可左闪右躲都避不开,又不想让其他那几个看笑话,只好把行李塞给了他。叶红旗笑容灿烂地给他们开了车门,一路平稳地将他们送到了军用机场。

与来时不同,等他们到机场的时候,已经有一架军机等在那里了。这回是由基地派出的专门运送装备的重型运输机伊尔76,何筱一看见这个庞然大物心里就有些犯怵。她看了眼程勉,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其实他心里是有些激动的,因为这种飞机,别说何筱,连他基本都没坐过。

有任务在身,飞机不能停留许久。所以众人在候机大厅没等多久,就有人来通知他们上车。

卓然一直安静地在长椅上坐着,听到登机的消息,站起来就准备往外走。叶红旗也跟着站了起来,抢在她前面提起了行李。

卓然尽量神色平静地看着他:“行李给我吧,该登机了。”

叶红旗压了压帽檐,因为要外出,他特意穿了常服:“没事儿,我送你上去。”

程勉一行人走在前面,卓然走在最后头。叶红旗没有上飞机,而是从下面将行李递了上去。

卓然接过行李,而叶红旗却没松手。两人同时抬头,四目相对,互相看着彼此,时间之久,久到站在卓然身后的士兵忍不住频频侧目。

“松手,我该走了。”卓然不再看他,低声说。

叶红旗看着她,笑了笑,放了手:“再见。”

后舱门缓缓地关闭,卓然提着行李,慢慢地走向何筱,浑身感到有些无力。何筱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突然听见叶红旗的声音透过尚未关紧的门缝里传了进来,有些嘈杂,有些微弱,但却听得一清二楚。

“卓然,等着我!等我回家娶你!”

伴随着后舱门重重地闭合声,卓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了下来。她抱着何筱,失声痛哭。

回去的路途比来时还要坎坷,何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卓然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何筱有些不放心她,在市中心分手的时候让丁小巍亲自送她回家。临走之前,她抱了抱卓然,换来她轻柔一笑。

“行了,我没事。”她拍了拍何筱的肩膀,转身上了丁小巍拦好的出租车。

何筱立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心底竟有些怅然。而站在她身旁的程勉,也微微叹了一口气。

何筱侧目:“好好的,你叹什么气?”

程勉抬了抬帽檐,看向头顶上方的蓝天。今天真是B市少有的好天气,晴空如洗,万里无云。看着飞机翱翔而过留下的那一道轨迹,他笑了笑:“觉得可惜,不知何时还能再坐一次伊尔76。”

何筱囧,那种折磨人不眨眼的军机,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坐了。

程勉当然理解何筱的想法,他握住她的手,说:“而且我发现,老天爷其实挺公平的。”

“怎么说?”

“你看啊,管它天空蓝还是橄榄绿,谈个恋爱都不是那么容易。我当初受的折磨,叶红旗这小子可是一点没落下。”

敢情是这个。何筱就手拧了他腰一下,隔着厚厚的冬常服,倒像是给他挠痒痒。

“说清楚,我怎么折磨你了?”何筱愤懑地问道,脸色有些绯红。

程勉连忙抓住她的手,倒不是怕她拧,而是现如今她这随便一碰,他都得打一哆嗦。

“都让我抓心挠肝了,还不算啊?”表情有些无辜,有些讨好,又有些委屈。

何筱看着他,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程勉揽住她:“走吧,送你回家。”总站在市中心调戏她也不太好,他穿着军装,得注意影响。

两人打车到了一个小区门口,下车后程勉环顾四周看了看,发现这地方有些陌生。一边跟何筱一起往里面走,一边以侦察兵的职业眼光到处打量着。

“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家老房子,不是早告诉过你地址了吗?”何筱说着,拐弯带他进了一个单元楼。

程勉哦一声,再走几步,脚步却顿住了。何筱疑惑地看他一眼,只见他只手摘下帽子,转身就往外走。何筱愣了下,赶紧跟了出去。

程勉正站在单元楼外面,眯眼看着她们这栋楼。何筱走过去,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