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时,郗羽醒了过来。

她下意识准备翻身下床,随后才失落地想起今天她没有安排。李泽文回京了,她不用在南都跑来跑去做legwork,可以好好在家里修整几天——可她静不下新来。郗羽想,习惯的养成如此就是这么迅速,和李泽文才同进同出几天时间,她已经有些怀念他的各种指示了。

然而郗羽毕竟不是高塔里的公主,更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吃过早饭后,她哪都没去,谢绝了家里人的各种邀请,坐在空无一人的家中,翻出笔记本,回顾这几天来的打探到的所有线索,像计算微分方程那样一条一条列出潘越坠楼前后的时间表。

对潘越坠楼一案,这几天他们收获颇丰,查到了许多线索,不过,以她那薄弱的推理能力,尚且没有发现这些线索之间的瓜葛。她相信李泽文已经有了一些发现,也有一些安排和计划,但没打算和她分享,昨天和徐云江见面时他还使用了“买烟”的理由故意支开她。

她不认为自己的洞察力能力能超过李大教授,但她也有自己的独特优势:她是潘越坠楼案的当事人。她相信自己能以独特的视角观察这起案件。

她对着笔记本写写画画,直到自己的手机响起,她才回过神来——来电号码的陌生,但随着听筒那边传来悦耳动听的“你好”,郗羽由衷地感慨,李大教授的预言太准确了。

“你好,”程茵柔美的声音带着亲切的笑意,“是郗羽吗?”

“是的,是我。”

简单的说明“我是从我们共同的朋友王安安那里拿到你的电话”后,程茵提出要和郗羽见一面。郗羽等这通电话已经很久了,当即说好,两人约定了一个小时后在华天酒店的西餐厅见面,两人可以一起吃顿午餐。

程茵入住的华天酒店当然也是五星级酒店。就算为了安全,她这种身份的人也不会住很低档次的酒店,郗羽走进西餐厅后,视线在餐厅一转就在角落的沙发上看到了程茵,作为一个人气很高的主播,程茵显然不想太高调,她坐在角落。

酒店的西餐厅优雅安静,客人亦不多,非常适合交谈。

郗羽和程茵一照面,两人就认出了对方。程茵从沙发上站起来,和郗羽握了握手,率先开口:“之前虽然见了两次,但一直没有正式的自我介绍,我叫程茵。”

郗羽伸手和她一握,心情百感交集:“你好,我是郗羽,你曾经的同学。”

之前和程茵的两次见面都谈不上愉快,交谈时间也相当短暂,此时在悠扬的钢琴声中,许多之前无法谈起的话题似乎也可以聊一聊了。

两人于是相视一笑。

郗羽落座,仔细观察程茵。

昨天晚上,郗羽陪着家里人看了《中国新音乐》,镜头下的程茵是巧笑倩兮,光彩夺目,知性自信,以郗柔的话说是“主持人中气质最接近女神”的人;今天的程茵比之昨晚,已经变回了是一个普通人。她依然很漂亮,但明显有些疲劳过度,肤色苍白,眼睑下似乎还有点青灰色,似乎是素颜的——郗羽几乎不折腾自己的脸,也看不出来别人素颜和淡妆的区别。

“程茵,谢谢你来南都见我。”郗羽由衷道谢。

从时间上判断,她昨天晚上主持完了本季最后一期的《中国好音乐》后就进入了休假阶段,今天一早就乘坐飞机到了南都,马不停蹄地赶往酒店住下后就给她打了电话,约她见面。从这么看,程茵对这次会面相当重视。

“和你无关,我也有我的目的,”观察是互相的,郗羽打量程茵的时候,程茵自然也在观察她,此时她很小女孩的托着下巴,呼出一口气来,“说实话,虽然说你曾经是我的同学但真的很抱歉,我确实不记得你了。”

“程茵,你到底怎么失忆的?”郗羽问出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程茵优雅的表情瞬间退却,她苦笑着摇头,能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的过去一定过得不太轻松。

“你不想说吗?还是因为失忆,所以不知道到底怎么失忆?”

“我知道,因为我姐姐,”程茵揉了揉额角,眼角眉梢都是无可奈何的沉重,“我大概明白,我的失忆和我姐姐有关……我妈妈认为我害死了我姐姐。”

“啊?”郗羽瞪大眼睛,“害死你姐姐?怎么回事?”

程茵看了她一眼,轻声叹了口气。接下来的半小时内,郗羽从她嘴里得知了一个悲惨的故事。

程茵并非独生子女,因为母亲多次结婚的缘故,她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姐姐全名程若,在潘越去世后没过几天,姐妹俩去小区旁的湖边散步时,程茵不小心坠入湖水中,程若跳入水中救她,不小心溺水而死。姐妹俩都不会游泳,程茵溺水后,大脑短时间内缺血乏氧,这对她的记忆造成了伤害,引起了一定程度的失忆。

溺水导致的失忆通常是短时间的,一段时间后就能恢复,但接下来的情况就不太妙了。

因为失去了大女儿,柳心艺变得悲伤、易怒,南都对她来说是个伤心地,她决定搬家离开江淮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每当程茵询问母亲有关姐姐的事情时,她就会大发脾气,甚至上升到家暴。被母亲用板凳、直尺殴数次后,程茵本来就受损的大脑雪上加霜,许多记忆就此消失了。

程茵表情黯然:“心理医生告诉我,出于对疼痛的畏惧,我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规避那些让我遭受家暴的诱因,于是,我脑海中的一些记忆变得模糊,到最后彻底被遗忘。”

这个故事太沉重,让听到这番话的郗羽久久无言,让她的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对于一个从小到大从来没挨过打的女生而言,她完全无法想象程茵的心情。

“仔细想起来,我失忆大概是从小学六年级到初一的近两年时间,”程茵调整了一下语气,语气回复平淡,“我上大学后意识到自己的记忆缺失,我想原因是因为我妈再婚去了加拿大。她不在我身边,我的压力没那么大,以前回避、拒绝思考的一些问题可以稍微想一想。”

“有什么结果吗?”

“是失败了。我试图想找回那两年的记忆,但我一想这些问题就会头疼,根本没办法继续思考下去。我觉得我的状况完全诠释了‘巴甫洛夫的狗’这个实验。”

难怪她不愿意提到过去。郗羽想起的赵蔚对程茵失忆案的点评,赵蔚认为程茵的失忆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洗脑式的主动遗忘,一种是脑损伤和心因性失忆。专业人士果然是专业,程茵的情况太特殊,这两种情况都占全了,难怪能形成如此罕见的失忆案例。

过一会之后,郗羽犹犹豫豫问:“……你还想找回这段记忆吗?”

程茵喝了口水,用一种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郗羽告诉她:“我想,只要你真的想找回记忆,是有办法的。我好朋友在哈佛的麻省总医院做大脑神经的研究,如果你想要恢复记忆,她可以帮上忙。”

“嗯,”程茵垂着眼,沉默了一会,“我想一想。”

“明白,”两人间的气氛有点凝重,郗羽想缓和气氛,她叫来侍者,“不说这个了,我们点餐吧。这顿饭我请,你要吃什么?”

程茵倒是没像普通人那样客气地说“我请”,她对郗羽露出了表示谢意的微笑,然后点了个蔬菜沙拉,还提醒侍者不要放各种酱料。

侍者响亮的回答“好”,从他有点发红的脸庞看,他绝对认出了程茵。如果不是因为职业素养,他没准已经扑上来要签名了。

郗羽目瞪口呆:“啊,沙拉?你就吃这个?”

“我要保持身材,”程茵叹了口气,“镜头始终会嫌你胖。”

“的确,你看上去确实比电视上瘦一些。”

“在电视上一个人的脸看起来是比实际给人的感觉大10%%到20%。只要还想上镜继续干主持人这份工作,我就不可能像普通人这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郗羽深表同情。她对食物不挑剔,平时也吃得很简单,但“不挑剔”和“不能吃”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看来,名满天下也并不轻松,每个行业都有不为人知的辛苦。

侍者拿着菜单离开后,程茵端详她一眼,笑道:“要我说,你就是很上镜的那种人。”

“……嗯?”

“你的脸偏小,五官立体,上镜后非常好看。”

郗羽对这样的话题不擅长也没什兴趣,又不想说出败兴的话让程茵不高兴,只能干瘪瘪地回答了一句:“是吗?”

程茵问她:“你同学安安婚礼的录像你看了没有?”

“什么?”郗羽不明所以。

程茵拿出手机,点开了朋友圈,然后把手机递给她:“当时的视频片段你看一看,以我看,你是所有伴娘里最好看的。”

手机屏幕上的视频提醒了郗羽,她的确想起了在婚礼的当天,有几位摄影师扛着摄影机在那儿拍来拍去,至于他们拍摄的成品如何,她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想过,此时才算窥得一鳞半爪。视频不长,大约几分钟的时间,主要就是新娘新郎上台的那一段,十位伴娘伴郎站在这对夫妻身后充当背景板。

“你之前没看过?这是安安朋友圈里发的。”

“没有啊……”郗羽觉得视频里的场景古怪得有趣,随口回答,“我不看朋友圈的……”

程茵很理解地露出微笑:“也是,你是科学家,当然不会和普通人一样,抱着手机用大把的时间刷朋友圈。”

郗羽坦诚:“除了每隔几天用微信给家里打电话,我确实不太用手机。”

“完全可以想象。我也耳闻在MIT念博士很辛苦。”

“确实很累,”郗羽从来没有和别人抱怨自己学习多累,多辛苦的做法,很快转开话题,“对了,程茵,我听教授说,你想去美国读研究生?”

程茵不意外。以李泽文和郗羽的关系,她当然会知道自己的计划。

“是的。”

在大部分情况下,郗羽确实觉得每个人念书念得越多越好,学历越高越好。但她也知道这条路并非适用于所有人,有些人从工作中学习会快得多。

“我有些没想到,”郗羽说,“很多人都觉得读研究生比较浪费时间的。”

“我想念master,一是因为我想要尝试换个视角看社会,二是为了职业发展。”

“职业发展?”

看着郗羽的困惑,程茵解释了一下原委。

简单来说,程茵现在的职业路径发展的确实不错,但主持人是一个竞争非常激烈的行业。她是靠着不错的能力和绝佳的运气进了中视,但是能力和运气是个相对值,并不会一直跟着她。当主持人的前途虽然不能说差,但被取代的可能性依然很大——中视的内斗是相当惨烈的——为了自己的职业路径考虑,她希望变成电视台里真正无可取代的重要人物。

郗羽问她:“你现在名气这么大,离开去读书不是很可惜吗?”

“我把这称之为‘磨刀不误砍柴工’。不论从哪个角度上讲,我现在去读书才是最恰当的时机。”

郗羽露出了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

根据一般情况而言,一台选秀节目的黄金期,也就三年。程茵接下来还将继续主持一年《中国新音乐》,三年时间之后,节目不可避免的就会陷入消退期,到时候不论她的主持多么完美都会让人产生审美疲劳。换个角度来说,这三年时间将是她人生当中的一个高峰期,她后面不论去主持哪个节目,都很难超越之前,观众总会拿她和之前的节目相比较,此时用出国读书来“急流勇退”正恰好到处。

如果程茵还是新人,她不会选择在这个年龄出国读书,主持虽然不是很吃年龄的职业,但“出名要趁早”绝对是真理。现在她已经成为成了全国皆知的著名人物,这段时间她所积累下来的名气,足以支持她离开这个舞台两三年时间还能被观众惦记。

如果她拿到了美国名校的学历归来后,那她身上就有一层光环,那就可以进行华丽地开始转型,从被别人控制的主持人摇身一变,晋身为台里的管理层。

以郗羽的情商,自然想不到“知名主持人去国外念Master”这件事里包含着如此复杂的博弈过程,但程茵解释之后,郗羽由衷地理解并赞叹——人家对人生的规划如此周详,自己拍马也赶不上。

“能拿到美国顶尖名校的学位,对我的事业发展很有好处,”程茵转了转水杯,笑盈盈道,“所以认识李教授的时候我很开心,就请李教授帮我写推荐信。有的时候不是有这样的事情吗?某位教授到中国来访学或者做讲座,机缘巧合下发现了合适的人才,于是就把学生带到国外去读研究生了。我偶尔也是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你不会觉得我很功利吧?”

“完全不会,”郗羽对她的想法很赞同,“有了机会就要抓住,脸皮厚一点也再所不惜。我其实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程茵饶有兴趣看着她:“是吗?”

郗羽说起了一件自己的事情。当年她还在南大念大三,某天一位MIT的教授来南大作报告,作为接待员之一,郗羽和这位教授有一些交流,她对教授提出自己的想法并且得到了他的称赞。郗羽不是傻傻等着机会上门的人,当教授再一次赞赏他的时候,她询问教授,自己能否去美国读研究生,教授当时就说,你到我的手下来读研究生就好,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虽说事后有不少同学怀着羡慕嫉妒恨的心情,说她是巴结了美国来的教授才得到了MIT的机会云云,但郗羽并不在意。

“和教授套磁是必备技能,”作为过来人,郗羽认真传授技能,“老师们也很欢迎这样的交流。以我导师的说法,谁都希望手底下有一批好学生,只要你对自己的学科有热情,绝对不会缺少机会。”

“好的,我也学习到了。”程茵笑开了。

两个女人一旦开始谈论过去,关系就已经进展到“比较熟悉”的程度,此时,两人的气氛已经相当不错了。有一个瞬间,郗羽甚至觉得两人的关系回到了初一阶段。当时的她们也可以这么开心闲聊且不用担心对方的心情。

程茵笑完后才慢慢收起笑容:“不说我了。你呢?我想你也有话要跟我说吧?”

“嗯,是的。我一直想从你这里拿到一个问题的答案,但现在的你失忆了……”郗羽无奈摇头。

“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

郗羽斩钉截铁:“很重要,非常要。”

程茵沉默了一会:“……你先说说看。”